与唐尧先生相识时间并不长,是在欧洲艺术考察的旅途中,看到他无论多么劳累,也抓紧时间读书(好像是一位俄罗斯思想家的书)并且随手记下片断的思考,十分欣赏这样一位对哲学与宗教有着浓厚兴趣的艺术家。及至回到国内,看到他在杂志上发表的旅欧散记,惊异于其文采与笔力,才发现他也是一位具有诗人气质的艺术家,由此我们成为好友,后来更成为同道,为中国雕塑的发展做些基础的小事情。
前几日唐尧先生送来了他的一本书稿,嘱我写序。我抓紧时间通读了全书,深有感触,收获良多。在这本题为《形而上下——关于现代后现代雕塑的哲学与诗性陈述》的新著中,唐尧先生展现了他对西方现代艺术史和现代雕塑史的独特解读,角度新颖,看法深刻。全书虽然文字不算很多,但思维跳跃,情感充沛,显示了作者对东西方哲学与文学有广泛的阅读,而在艺术史方面,不受系统性知识的束缚,专注于若干艺术史上的重要艺术家、重要流派及艺术史的关键转折点,以一种直取东西方文化哲学核心和精神本质的方式与西方现代后现代雕塑史进行深度的对话。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艺术界对于西方艺术的引进是不遗余力的,有许多重要的艺术史著作和理论书籍被译介过来,但绝大多数是客观的介绍历史与知识,并未有太多的研究与分析。我曾就这种现象请教过两位研究西方美术史的教授,一位中央美院的教授认为我们的引进介绍还很不够;另一位留学德国的北大教授则认为我们可以对西方艺术史做出中国的或是亚洲的表述。我以为唐尧先生就是这样一位大胆吃螃蟹的人,他的这本书是我近来看到的不多的从雕塑艺术角度对西方现代艺术史进行整体性梳理和辨析的一个尝试,唐尧从自身的艺术实践与感受出发,有话要说,有感而发,并不在意自己的写作是否达到美术史专业的全面,而是广读博览,东西比照,抓住要害,直指本心,不求全面,但求独到。例如,他并没有将写作只限定于20世纪现代雕塑史,而是将现代雕塑放入20世纪现代艺术史的范围中观察,而在讨论西方艺术时,以哲学性的思考来界定不同艺术流派的性质与目的。例如他将达达与禅宗、超现实主义与庄子进行比较,看到它们的“同途殊归”,从冯友兰的“人生四境界说”(自然、功利、道德、天地),观察东西方艺术的重要差异。唐尧甚至讨论了东亚思想对西方现代思想与艺术的影响。并且注意到了这种影响尽管可能在极少数的关键点上极为深刻,但对于整个西方思想界而言,从表面上看起来却是微乎其微的。
有关这一点,显然作者冷静地注意到东方思想对西方的影响,但又没有将这种影响放大到盲目自大的程度,而他对美国艺术自沃霍尔以后走向浮躁与放纵的批评,承认自己对西方20世纪60年代以后有关后现代主义艺术的研究相当困难的诚实态度,也反映出作者的思想虽然独特但并不偏执。
唐尧将自己的写作目的定位于试图透过西方现当代雕塑史的形式表象,深入到产生这些流派和主义的集体无意识背景之中,对它们内在的哲学冲动和精神本质做出纲领性的提示,使此书成为一个关于艺术历程与精神使命的讨论,从而带领我们走上了一个有关艺术使命与价值的精神之旅。
作者的主要立论根据是:
一、西方现当代雕塑史是西方现当代精神文化历程的一个子系统;
二、其精神创进的集体无意识背景是艺术继宗教与哲学之后正在成为人类精神运动新的主导力量;
三、其形式运动的哲学本质先是一波形而上的本体论冲动,然后在20世纪中期从一种巅峰状态急转而下,呈现为形而下的实践论冲动至今。
作者强调他的判断不是先验的理论,而是在艺术创作和精神历程中所直接经验到的东西。他的阐述全部基于个人的观点,其真实性是解释学意义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意识到,解释学虽然提供了个体对世界的更为多样的认识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对于世界可以在脱离知识基础与价值标准上进行任意的阐释。
从全书结构来看,作者有关20世纪现代雕塑史的分析从罗丹开始,抓住了西方雕塑从19世纪向20世纪转变的关键之点。《地狱之门》看似一种具有古典意义的青铜的欲望与沉思,但实际上是现代主义对现代生活的反思,是艺术家以一种古典神话的形式所展开的对现代人精神心理状态的揭示。
作者认为雕塑中的立体主义在本质上是哲学或现象学的,产生于从根本上重新理解世界的要求,它的形式诱惑来自于那种恶作剧式颠覆快感,来自于对隔离在我们与世界本质之间的现象界的怀疑,来自于人本理性主义想要取代上帝创造并控制世界的信心。这是雕塑参与到现代艺术运动之中的第一幕戏剧。
作者将未来主义的本质理解为,对那种运行于事物内部的无穷尽的巨大能量的崇拜,希望在艺术中表现这种永恒的生命力或宇宙的普遍动力。这一认识将未来主义的艺术观念提升到了哲学本体的高度,并行于中国古代哲学的大易乾元。
有关构成主义的研究,作者将其实现纯抽象的决心看作是现代艺术本体论冲动的三级跳的最后一跳。它最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气质,在现象、能量、本体的三位一体中处于本体位,是现代雕塑艺术革命的真正成就之一。
最终,作者将西方艺术史归纳为从立体主义的颠覆到构成主义的秩序是现代雕塑史理性的一翼;而从达达主义的解构到超现实主义的沉冥则构成了现代雕塑史非理性的另一翼。并且明确地告诉我们:“如果说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西方现代艺术史中,绘画一直是决定性的开拓和主导力量,那么随着绘画中抽象表现主义狂潮的退却和雕塑中极少主义和波普艺术的崛起,雕塑在整个现代主义艺术的历史中,第一次取代绘画扮演了主要的角色。”这一点对于我们思考中国当代雕塑创作为何在当代中国艺术的发展中始终未能获得先锋性的地位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对于20世纪70年代以后的西方艺术——雕塑史,唐尧也做出了尝试性的梳理和陈述,从艺术形式和表现方法上理出了四个大的脉络,即进入装置——观念艺术;走向行为——感觉艺术;回到架上意义的视觉传统中;将现代艺术的成果向生活渗透。我认为,作者的这种概括和分析是相当具有意义的,它有助于我们更为清醒地反思中国当代艺术的现状,在东西方艺术的比较研究中寻找新的发展路径。
如果说,对于唐尧的这本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我觉得,他的行文与思想太跳跃了,对于那些没有西方艺术史的基础阅读的读者来说,有关的艺术家与美术史术语还是缺少一些必要的铺垫。当然,我要说的是,这不是一本有关西方现代艺术史的教科书,你想从中获得系统的艺术史、雕塑史知识是不可能的,但你可以收获激情与感悟、梦想与心动,分享作者在现代艺术历史旅途中的思想的快乐。借用作者的一句话,“艺术家和艺术并没有‘创造’什么,它仅仅是以某种恰当的方式,揭示了晦蔽于日常平凡事物中的存在本身。”这本书也没有“创造”什么,它只是为我们揭示了某些隐蔽于艺术史知识中的生命存在与精神本身。
( 殷双喜 博士、中国雕塑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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