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访人:潘鹤
采访人:吴建儒
吴建儒(以下简称吴):潘老师,我们都知道您和中国城市雕塑的发生、发展有着密切的联系。您可以说是中国城市雕塑的开创者。我特别想了解一下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户外雕塑?我看到您很注重图片记录,书架上有很多相册,能不能借着这些照片回忆一下当年做雕塑的情景?
潘鹤(以下简称潘):我起码有过万张照片,都没时间整理。早在5 0年代就开始做户外雕塑,那时候都比较简单,但并没有系列地发动(做城市雕塑)。
吴:我从您早期相册中看到这张照片,里面广场中的雕塑是您做的吗?
潘:不是,这个雕塑是1955 年中苏友好大厦前面的一个广场雕塑,当时全国都兴建中苏友好大厦。这个雕塑是苏联艺术家做的,当时我去了上海考察中苏友好大厦的广场雕塑,然后在上海组织翻制,运回广州再用钢架组装,中间那个是苏联艺术家,旁边是我。
吴:在这张照片中,您正在塑一个毛主席半身像,大概是什么时候的?当时是放在什么地方?
潘:这张照片有个故事可以讲。1950年初我从华南文艺学院以学生身份借调到华南文联,后又从华南文联被借调到中山县参加土改运动,任土改工作队组长。土改完之后我又被调去五省邮电总局做三反工作队长,其时把一些领导反下台,工作完之后他们一定要我留下来当工会宣教委员会主任,怎么也不让我离开。那时刚好黄新波回来组建土改展览会,我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黄新波就借着土改展览馆需要造雕塑的理由把我借调回来了,当时的土改委员会权力比华南文联的大多了,所以我才能被借走。土改展览馆即今天广州文化公园。这是我正在塑毛泽东像的照片,这个半身像是放在大堂内,另外展览馆门口的毛泽东全身像也是我做的。
文革时期我被下放到三水县,当时全国都在兴建毛主席像,但学生们没有做大型雕塑的经验,我又一次被借出来做雕塑。我搭好架子,叫了十几个解放军过来帮忙堆泥做毛主席像,后来因为中央突然下命令禁止全国造毛主席像,才没做成。
吴:这张照片是不是您在做广州解放纪念碑时的情形?
潘:是的,照片中的我正在做纪念碑的英雄的脚。1978年为了建广州解放纪念碑,成立了广州解放纪念碑领导小组,市长任组长,我任副组长。纪念碑即将竣工时,我趁机向领导建议这小组不要解散,继续保留兼管广州的城市雕塑,因此,1980年广州城市雕塑领导小组成立。
吴:除了您自己的实践,您在70年代末就开始发表文章讨论城市雕塑,请问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城市雕塑?您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下提出“雕塑的主要出路在室外”?
潘:我很早就开始做城市雕塑,《雕塑的主要出路在室外》这篇文章是1979年发表在广州的报刊上,1981年《美术》杂志转登,当时文章一发表立刻引起中国雕塑界的重视。实际上,这是一篇总结性文章,它总结我过去多年做城市雕塑的实践体会。“雕塑走向室外”这个观点是在我担任广美雕塑系主任时(1977年)提出的,在那个年代基本没有机会做大型的户外雕塑。为了做城市雕塑我四处奔走,想方设法说服省市领导,让他们认识到城市雕塑在城市建设中的重要性。
吴: 1979年成立毛泽东纪念堂修改广场雕塑筹委会,您作为领导小组成员,随考察团去欧洲考察,考察团回国之后向国家建设部提议成立中国城市雕塑领导机构,这一段历史大概是怎么的呢,对您做城市雕塑有什么启发吗?
潘:毛泽东纪念堂广场雕塑的计划后来被取消了。中国城市雕塑领导小组不是我提出来要成立的。当时我在广州做城市雕塑有一段时间(大概做了四年时间),后来影响到全国,刘开渠觉得时机成熟了,向上级打个报告申请成立这样一个小组。任命我为城市雕塑委员会副主任,王朝闻当正主任。
吴:能不能大概说说您是如何打开创作城市雕塑的局面?
潘:大概是这样的,文革结束后,我担任广美雕塑系主任,发现雕塑系的学生毕业后完全没出路,根本没人愿意报考雕塑系,即便考进雕塑系的学生不到一个学期就要求转系,雕塑事业显得十分沦落。
中国雕塑和西方的不一样,西方的雕塑服务于帝皇和宗教,但到了19世纪启蒙运动之后,雕塑开始脱离宗教和封建帝皇的束缚,走向人性时代。在辛亥革命以前,中国的雕塑为宗教和封建社会服务,辛亥革命之后,破除迷信,各种佛像被捣毁,大型的雕塑近乎绝迹。雕塑基本上转型成为民间的小手工艺品,用于家中的摆设,比如石湾公仔,象牙雕、玉雕等等。甚至全国的美术学院都把雕塑系改成专门教授“三雕”。所谓的“三雕”就是指木雕、玉雕和陶瓷,其时雕塑系也为此做了大量准备,成立了石雕工作室、木雕工作室,建陶瓷窑,但雕塑系还是被人看不起,学生毕业后的就业仍然十分困难。
我这人不服输,特别崇拜米开朗基罗,他做的雕塑在几百年前就在他的国家立足,我们国家那么强大,地方那么广阔,居然没有户外雕塑,太不合理了。我开始上窜下跳,向市的领导做大量的说服工作,但还是没有做大型城市雕塑的机会。
到了1978年,有了一个机会。第一个港商霍英东来广东中山投资建造温泉宾馆,需要一批艺术品作为宾馆装饰,拿出十万元请我们学校为宾馆做艺术品。国画系分到最多资金,大概有4、5 万元,油画系和版画系都分到万元以上,我们系只分到2千元,并且要做10件雕塑。我们都觉得不公平,有些老师干脆说不做,但我坚决认为要做,我当时还戏谑地说,丑妇还闹出走,他们求之不得。我还向对方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做的话就做室外的(雕塑)。有些老师说做室内的雕塑都是不够钱,室外的大雕塑哪来经费?我要求全部老师自己动手,不请工人,包括搭架、翻模、焊接、安装,一切都是自己做。材料费不够我以系主任的名义向学校申请教学经费,就这样没有要求对方加钱,解决了经费问题。
吴:这是不是全国首家有户外雕塑的宾馆?社会的反应如何?
潘:是的,当时引起很大反响,大家都没听过宾馆需要摆雕塑的,游客来到温泉宾馆拍照都喜欢拍室外的雕塑,而不喜欢拍室内的国画、油画。80年代全国各地都兴建宾馆,很多投资者对中山温泉宾馆雕塑十分感兴趣,温泉宾馆雕塑的消息很快扩散至全国。过了一段时间,广东比较潮湿,宾馆餐厅的油画开始发霉,经理觉得很烦恼,餐厅里面的油画发霉,客人怎么还吃得下饭呢,于是酒店的装饰就慢慢倾向于使用雕塑。到了温泉宾馆第二期工程,雕塑的要求数量就比油画和国画多了,第三期工程就只是要雕塑,其它都不要了。第四期工程时,霍英东希望我为他们宾馆的后山开一个雕塑公园,但是我这人喜欢点火,点起了一把火之后,就没心情做下去了。立即转移开发珠海特区和深圳特区。
吴:做温泉宾馆那时候的照片还有吗?
潘:温泉宾馆照片的保留有几张,这里有两张,应该都是1980年拍的,这张(图4)里面的雕塑在1979年是用石膏做的,1980年改成石头。这张(图)拍的就是别墅前面的雕塑,我记得好像是水泥做的,当时的别墅很少以雕塑作为装饰。
吴:温泉宾馆雕塑的题材你们是怎么确定的?
潘:都是雕塑系老师一起出方案,起稿,以装饰性的为主。
吴:当时还有什么原因促使您做更多的城市雕塑?
潘:70年代末80年代初国家开始搞经济特区,这是一个做城市雕塑的最好时机。我通过各种关系去认识领导,游说他们用城市雕塑为城市建设服务,我对他们说,一个城市不能只有绿化,还要有文化,文化是无形的,如何使无形变成有形,就要靠铸造下来的雕塑。一个城市有了绿化和广场还需要雕塑来画龙点睛,使软件(文化)变成硬件(雕塑),无形变为有形了,我就是这样去说服他们。把雕塑界的需要转化成城市建设的需要。
1979年珠海特区成立,我通过学校的党委书记接触到当时珠海市委书记,他一开始也是不重视雕塑,根本没机会和他谈如何做城市雕塑,得一步一步把自己的需要变成别人的需要。有一次美院书记吴表凯组织胡一川、关山月、黎雄才、高永坚这些美院的老师去珠海参观,开座谈会征询我们对建设珠海的意见,他们都表示一定送出画作支持建设。当时我还比较年轻,才四十岁左右,在那些老一辈的艺术家面前我不好说什么。我只向市领导提出几点建议,到现在还记得很清楚:第一,香炉湾的石头很漂亮,希望当地的农民不要再爆石起房子,并且香炉湾是澳门到广州的必经之路,被弄得烂糟糟不好看;第二,沿海的路以后不要再盖房子,珠海的性格就是靠海,绝对不能失去海边的景观;第三,村民的房子不要再粉刷成“鸭屎黄”色,很难看。结果这些建议直到30年后的今天都全部被采纳,市委书记还立刻指示民兵禁止爆破香炉湾的石头。当时我注意到香炉湾的石头造型很有潜力,有像狮子的、熊猫的、老虎的、大象的,于是我又给他们出主意:我负责组织雕塑系老师到现场选石头,请打石工人过来画龙点睛,把石头雕得更加具象,其时才用了两千元,历时两年完成。
香炉湾完工之后改名为石景山。有一次香港电视台摄影家过来珠海,哪里都不去,专门去了石景山取景。这次可以说是为城市雕塑打开了很好的局面。后来又叫我做珠海渔女、浮雕等等。
吴:城市雕塑必须是置身于城市中间,每个城市都有其独特的文化内涵,珠三角的许多城市都有您的作品,您是怎么考虑城市雕塑的题材和风格?
潘:有几件城市雕塑可以说实现了我的理想,那就是先有雕塑后有城市,先有雕塑后有传说。我做的城市雕塑把好几个曾经荒无人烟的地方变成热闹的旅游景点,一个是广东珠海,一个是张家界天子山,另一个是内蒙古的呼和浩特。自从珠海渔女(图6 )造好之后,那里就成了情侣们谈情说爱的好地方,通往珠海渔女的两百米被称为情侣路,后来发展到一千米,如今又发展到几公里长,珠海渔女沿着海边一直到澳门那段路都称为情侣路。我做事情不喜欢锦上添花,而喜欢从无到有。我在呼和浩特做了一个题目为《马上结婚》的雕塑,就是照片(图7)上面这个地方,情侣在珠海渔女谈恋爱,成熟之后,就搭飞机去呼和浩特结婚。那个地方本来是王昭君墓地,现在反而成为结婚圣地,真是奇怪。
这样我又完成了任务,先有雕塑后有城市,先有雕塑后有传说。现在那些地方都热闹得不得了,游客凡是去珠海的都会去看珠海渔女,去呼和浩特的都会去看马上结婚,去天子山的都会去看我做的贺龙像。
吴:您认为中国的城市雕塑现状如何?有一种说法认为中国目前的城市雕塑是“精品少垃圾多”,您有什么看法呢?
潘:这点我曾经和刘开渠谈过。雕塑在全国范围内走向室外是我们发起的,最初在广东,后来蔓延至全国各地。当时北京有一条街的雕塑做得很差,刘开渠和我商量说要不要把街道两旁那些雕塑全部拆掉,我说,还是不要拆,拆掉打击不了坏蛋,打击不了不三不四的艺术家,只是打击了官员的信心,以后不敢再做雕塑。但是坏蛋照样可以做雕塑,拆了北京他们可以去其他地方做(雕塑)。所以我对刘开渠说,我们提出城市雕塑,可能成为历史的功臣,但现在看来是劳民伤财、污染城市的雕塑泛滥成灾,我们反而成为历史的罪人,垃圾是明显比精品多。
问题在于现在很少艺术家真正为人民服务,都是在为人民币服务,有些官员就为了政绩而做雕塑,急功近利。有人问我一个月可不可以落成一个雕像,我当场对他说,你请广告公司画广告牌算了。雕塑不应该是这样的,简直就是离谱。艺术是神圣的,并不是沽名钓誉的工具。
吴:据我所知,国外并没有城市雕塑这一说法,他们多称为公共艺术,环境艺术,景观艺术等,您为什么会选择这个词呢?
潘:我们广东人说普通话不好,户外雕塑说起来拗口,城市雕塑很顺口的就说出来了。
吴:谢谢潘老师接受采访。
(吴建儒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研究所研究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