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卷有益
58 展望新书《新素园石谱》节选

01《物的天堂》原石在山东(2000年摄)

02《物的天堂》展览现场

03 北宋遗石?

4 假山石85#在肯尼迪中心广场参加中美文化年雕塑与装置展

05 都市山水:北京印象

 

    展望以一种从容平实的散文笔触,陈述了他从制作第一块不锈钢石头开始的雕塑艺术-精神文化旅程。包括最后将他的不锈钢石头放入公海、登上珠峰、进入布达拉宫以及大型不锈钢餐具装置《都市山水》的全球巡展过程,书中都做了详细、有趣并涉及丰富隐喻的描述。在各篇之间他还摘录了数十种理论家的阐释,带给读者解释学意义上开放多变的切入点和启示性。
    沂蒙山巨石与“物的天堂”
    寻找一块7米多高的完整又漂亮的大石头是非常艰难的,新加坡政府出资为在东京银座新建的汐留城市中心大厦(Shiodome Scity Center)定购一组不锈钢巨石,为了寻找合适的巨石,我又一次来到了山东省费县。出产石头的地方属于沂蒙山区,过去很穷,革命年代出了不少的英雄,却也没能使这里变富。倒是近年来,人们发现这里的石头酷似古代的太湖石,而且比太湖石更有一种北方特有的豪气和强劲,何况太湖石几百年来几乎被挖得绝迹了。于是,各地收集石头的人慕名而来,大量地从这里购买石头,其中包括韩国人和日本人。这给当地农民带来了意外的财富。
    这里过去穷困也是因为这些石头造成的,地下全是石头导致土层太薄,庄稼长不高(图1-40)。假山石的挖掘让农民一箭双雕。据说租一亩土地来挖石头是要付钱的。石头挖完后,地还给农民。土层变深了,庄稼也长得好了。我就是在这个时段来这里挑选石头的。农民们把石头挖出来布置在路边荒山,我需要漫山遍野地去寻找我认为合适的石头(图1-43)。卖石头的老板总是不厌其烦地跟在我后面,指给我看那些石头多么象某种动物,因为最象某种动物的石头才是最贵的。终于,我在满山的石头中发现了这块7米高的巨石,造型非常抽象(图1-42),柱形,在某一个角度看腰部略有弯曲,其它三个角度基本是直立的,有很多洞在上面。幸亏它抽象,不然它留不到我来买。
    这块石头结构复杂,属于制作上非常耗费人工的那种,在工作室整整制作了一年。东京是个地震频繁发生的地区,对于柱体和悬挂的东西要求很精密。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之下与日方谈判,有一次他们来了八个人,分别代表不同的部门,都是我在那里安装雕塑所要协作的,当我回答了每一个人的问题后,终于达成了一套合理的安装方案,使后来的安装非常顺利。同时收藏在大厦里的还有两个世界著名的画家,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我为这组作品起的名字是“物的天堂”,因为这里将来是一个集办公、购物、餐饮、玩乐为一体的巨型商业大楼(详见附件:关于“物的天堂”)。在东京装置完毕的时候,我提出把三件作品的标题翻成日语,但当地的日本设计师认为不必,原因是这里没有日本的艺术家!
    两年后,我再一次去东京。当我向那里的朋友问起知不知道这件作品时,他们很是惊讶地告诉我——那是他们经常约朋友见面的地方,银座日本桥地铁站一带路况很复杂,如果约朋友见面,你就只需
在电话里说:就在那个闪亮的大石头前见面吧!对方就明白了。
    关于“物的天堂”(节选自“作品方案说明书” 2001年)
    这块石头的原型来自于中国山东省境内的沂蒙山。
    日本和中国一衣带水,文化同出一源却又有所不同,日本的禅宗,及对自然的观念与中国文化都有密切关联。因此,在日本也有以山石为材料组合的“枯山水”园林之说,但不称为“假山”,这可能与宗教之禅性大于文化之梦想有关吧。因此,不锈钢假山石的概念落户日本,在当代文化上或许能产生出新的意义。
    为东京这个新建筑设计的不锈钢假山石组群由一个主要的大型假山石置于大厅中央,上面是浮在空中的三个大小不等的行云般的假山石,共同形成了一组地上空中的组合效果。它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园林,它给人的视觉印象(晶亮的光泽、眩目的色彩)更多的是代表了当前的物质世界之发达以及人类社会对未来之憧憬。“物的天堂”一语双关,即是购物天堂,又向人们展示了这样一种梦想——既人类对于物质的期待与想象、甚至迷恋;在形式上与商厦的功能和现代感的外型及内部空间也产生了奇妙的对话效果:空中的云状石头则宛若从大厦前后两个大厅之间的甬道中飘然而出,与地上直立的高耸挺拔的大假山石遥相呼应,暗示了动与静,坚与柔的交合之状。与通常的现代艺术所表达的内涵不同的是,由于作品的形状仍是传统的假山石造型,它把中国传统文人崇尚自然的传统,隐含在它的对立面——现代、华丽的表面,或者说,将它们完美的结合了起来。
    “北宋”遗石?
    这么一块完整而又漂亮的大石头真是太难找了!我从1995年开始找石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第二块这么好的大石头。你站在它的面前,真的会叹服自然之造化,心里会想:与其一辈子也达不到“如此境界”,不如依照自然,尊重自然,不走弯路!所谓“如此境界”是指我们一辈子可能也学不会的对于疏密有致,凹凸错落,不多不少的那种绝妙分寸感的把握,以及对形体趋势、走向、以及所有曲面弯转的想像力。说白了,这是我们人类预料之外的形体变化。工业板材虽然很有现代的材质美感,但相比之下过于冷漠和简单,让它随着自然形体产生变化,在改变了不锈钢原来的精神特性的同时,也改变了假山石的精神特性。
    还是在山东费县,在成千上万件石头中我发现了这块大石头,我暗自思忖,这很像是一块宋代流传下来的石头。因为它看起来不像是刚刚挖掘出来的。虽然石头表面非常完整,却有古旧气,好像从未见过天日般。经常有人把不知从那里弄来的石头放在这里卖,也许它就是几百年前丢在地下的 “花石纲”也不无可能呢?
    计成《园冶》一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宋“花石纲”,河南所属,边近山东,随处便有。是运之所遗者。其石巧妙者多。缘陆路颇艰。有好事者,少取块石置园中,生色多矣。
    五百年前的宋徽宗赵佶听信道士的建议,改造皇宫地势,在汴京(今天的开封)皇城内东北角修一座名为“艮岳”的园林。曾经从江南通过大运河运输了上百件上等的湖石,有一些被遗弃在路上。后来在金国进攻开封府的时候,很多假山石都被用来阻挡敌军,有些用来堵城门,有些干脆就直接从城墙上向下砸敌人。根据现在对有洞石头的石质情况来看,可以想像很多精彩的太湖石会被摔碎,侥幸剩下的一些石头有的流落民间,有的被金人运往北方。因为兵荒马乱或石头太重,一些大块的可能会被遗弃在北上的路上。著名的四大名石,还有山东河南一些园林中漂亮的湖石,就是那时候留下的遗物,而且至今仍然可以偶尔挖到当时留下的遗石。那么这一件是否也是呢?
    当年宋徽宗对收藏石头如醉如痴,动用全国之力来运送石头,不惜血本。在那个生产力还比较落后的年代,想像一下,要把十几米的石头从南方运到开封是多么不容易。据记载,狂热的假山石收藏者米万钟(米芾),为了运送一块巨大的房山石,搞得倾家荡产,最后也没能运回家,只得丢在路上(现存北京颐和园)。
    假山石似乎有一种魔力,即使是今天我所制造的不锈钢假山石也依然如此。上海外滩3号沪申画廊艺术总监翁玲女士看中了这件作品,要拿去上海的画廊展出,但作品尺度太大,只好凿墙破窗,最后总算放在了三楼,要知道,这座楼是上海外滩早期的殖民建筑,很有收藏价值,而且单单安装费花掉了几万元人民币,足见画廊老板的魄力。等作品被收藏之后,又同样是凿墙破窗运下来的。
    无独有偶,上溯一千年前的宋徽宗时代,他的属下为了讨好或完成任务,甚至到民宅里去“抢”石头,居然会拆了人家的院墙把石头运走。
    对巨石感兴趣并达到疯狂程度的还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美第奇家族。他们愿意花巨资从卡拉拉的山上买回巨石用来雕刻人像,据说米开朗基罗(Michelangelo)的大卫像用的就是一块整石。再往前,还有古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以及英格兰岛南部的巨石阵。
    如此看来,人类对巨石的爱好由来已久,而且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吧!
    第一件“遗石”由上海实业集团收藏在上海市的一处公共场所。
    第二件“遗石”由著名建筑师Herzog & De Meuron设计的旧金山美术馆Deyang美术馆收藏,在开幕式上我见到了赞助这个收藏的人,是一位贤淑的女士,她的名字叫Dagmar Dolby。
    高山流水
    中国古琴曲中有一个曲牌名叫“高山流水”,取材于“伯牙鼓琴遇知音”。“高山”与“流水”本是一个曲子两个意思,一为“仁者乐山”之意,二为“智者乐水”之意,后曾分为两曲。这是一首中国式的山水文人心态的曲子。
    我用高山流水来形容这块石头是取其意。它既不是高山,也不是流水,而是将高山流水历经万年冲洗而成的沟壑展露给你,丝毫不加掩饰,好似瞬间而蹴的挥洒自如。
    这块石头来自山东泗水的一家采石场,我是带着我的老朋友邓铁成一起去的,他善于古代书画的鉴赏和临摹,以及雕刻精致的象牙和玉器,家里曾是有钱的旗人,文革中被抄家,从此一贫如洗,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在他的身上有着一股历代传承的古代文人的气息,但不一定是辉煌时期的文人,甚至可能是落魄时期的,在我看来,那种味道总是有趣的。在以不锈钢假山石为反射媒介的摄影作品《镜花园系列-北京》中曾充当我的模特。我这次带他一起去购石是想尝试利用他的眼光发现真正文人气质的石头,果然,在众多的石头当中,我们是最后才发现上述的这块石头,它好像已经放在那里许久无人问津了,老邓认为它的身上有一股文人气,我也有同感,但如果不是老邓的发现,我或许会忽视它的存在。于是便买下了它。
    当这种文人气质的石头变成不锈钢材料的镜石后,那种文人的气质还存在吗?不锈钢是很物质的材料,似乎与传统的文人精神背道而驰,它对这种过时的文人文化应该是一种消解与否定。但是,恰恰由于我们心里都知道它是假石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种感觉带给我们的是解脱,是疏离,是一种距离感,它让我们不再觉得这“传统”是个负担,不再那么重。 这里的“假”是一个基础,就象在舞台上表演,在一个预设为不是真实生活的前提下,你才可以充分发挥想像力。真实是在现实中吗?人们不是经常被现实的假象所迷惑吗?“假做真来真亦假”告诉你的就是这种大彻大悟的文人智慧。就象“高山流水”这样的题名,不落在实处,让你永远都捉摸不到,它只是庞大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的暂停。
    关于艺术的真假问题, 我曾写过一点体会:
    我们一向认为艺术是追求真实的,但什么是真实呢?现在真实的,也许一分钟后就不真实了,一分钟前也许不真实,但一分钟后也许就真实了,就如同世间万象,变换莫测。真实经常是只停留一瞬间,就象爱的感觉。那么常态是什么样的呢?什么是真实以外的常态呢?是不是对于真实的想像?或者真实本身就是想像出来的。如果真实几乎就不存在,那为什么有如此之多的人非要追求所谓真实呢?虚构的真实算不算真实?比如说,中心与边缘,现代与古典,痛苦与欢乐、对抗与协调。在这些对立的词句中,一方的存在是以另一方的假想存在为条件的,如果失去了假想对象,一切“真实的状态”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自古以来,以假促真,以真造假一直是人们惯常玩的游戏,而这游戏既反映人间的真相,也是人们获取自由(真正的自由)的途径。真实并不自由,因为它并不存在,虚假也同样。正是在真与假的互换中,我体会到了一种自由的感觉,它其实既不真也不假,如行云流水。

    都市山水之旅(节选)
    小时候我画过一些青绿山水画,记得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进去走一走,因为那里是仙境、是永生之地——是天堂。
    2001年,我从北京三里屯一处小楼的一层,一下子般到了北京东北方向的望京大西洋新城亚特兰大厦第20层楼,从这个角度俯瞰北京新城,全景电影般密集的高楼大厦如同洪水猛兽般扑面而来。这使我想起1994年的王府井拆迁,那次拆迁的浪潮与今天的景观不正是一个因果关系吗!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开始在我的作品里增加不锈钢餐具。从1995年到2001年,我一直没有用不锈钢再做过其它物品,直到我发现了不锈钢餐具(虽然每天都在使用,但好像从没有特别注意过它们)。这些餐具并不是我制造的,它是人们为了耐用和好看而选择的现代材料对传统餐具的复制,是工业文明替代传统文明在日用品上的最佳体现。我一开始的想法是把一块巨大的假山石放在正中间,周围堆满不锈钢餐具,展示一种拜物的仪式。直到名潞和王明贤一起策划的“丰收-当代艺术展”邀请我参加,我才开始把餐具作为城市建筑对待,这是因为思考不锈钢餐具勾起了我很多记忆,首先是购买餐具的时候对卖餐具摊位的视觉想像:当你不经意间走进一个卖餐具的摊位,你会发现用不锈钢制造的餐具,已然自成系统。那些不锈钢餐具层层叠叠摆在一起就像是一座座新兴的城市的建筑,闪耀着物质的光芒… …如果套上当代艺术史的术语,它是现成品,不是个人的制造品。关于使用现成品的问题,策展人高名潞曾经对我做过访谈,特别问到了我这件作品使用现成品的问题,我解释到:我觉得纯粹使用现成品固然是一个很智慧的想法,但已被无数次使用,并不新鲜。我更感兴趣的是因观念需要而去制造物品,虽然偶尔涉及现成品,但一般是因为这个现成品很特殊。
    比如这一次,我们知道,最初的餐具都是用陶或瓷器制成,不锈钢餐具无非是复制了这些古代陶瓷餐具而已,与我作品的复制有内在关联。复制是共同的地方,不同的地方是个人复制与公共复制以及手工艺与工业生产的区别,在这些关系当中,我利用它们之间有关联的部分,才把它们放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作品需要我不会拒绝使用现成品,但对于我来说,使用现成品已不是作品的观念,更不是对艺术定义的提问。
    在这次农展馆的“丰收”展中,我用三块山形的不锈钢石头作为城市背景,他们围在展台偏后的位置,很象北京的西山远眺。几千个餐具根据对北京城市的印象摆在台子上,各种锅、碗、壶叠起来时很象一群群的建筑(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同意这个想像,可能因为我看建筑太多了的缘故);有些暖瓶整齐的摆在一起很象北京新式小区中的塔楼,虽然几十座连成一片,但每一个长的都一样;有一个圆顶自助餐锅用来当作北京的天文馆;还有一些四条腿带花纹的自助餐锅可以用做表现城市中残留的古建;更多的盘子、碗、碟让人联想到有些混乱的北京城建设,胡同、矮房、拆到一半的房子;刀叉、筷子和勺则用来代表汽车、道路、铁道;甚至工厂、商厦、路面、街道都在这些餐具模拟中有所体现。这些餐具“建筑”与不锈钢山石共同构成了一个极端物质化的都市景观。这些“都市建筑”的样式也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虽然怪诞但又是那么似曾相识。一开始标题用的是“山水大餐”,因为这座城市是建构在一个巨大的餐桌上的,有吃的意思在里面,隐喻“山水”是可以被用来吃的。开幕式上我用了两种烟雾;一种是贴在地面滚动,酷似云海的冷烟——干冰;还有一种是烧油产生出的浮在空中的热烟,当它们在空中相遇的时候,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停留,酷似古画中的云雾,那些模仿庙宇楼阁的餐具建筑时隐时现。这个景象对应了中国人内心向往的天国,那里永远是烟雾缭绕,好象神仙居住的地方,不同的是当你定睛细看时,又会因为那些可以辨认的餐具而有一种如梦清醒的感觉,甚至不知所以,就象我自己也时常处在对现代都市的惊喜与失去田园生活的失落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当中。
    2003年第五十届威尼斯双年展第一次邀请中国设立国家馆,由范迪安任总策划,黄笃任助理策划,选择了五位中国当代艺术家(除我以外还有王澍,吕胜中,刘建华、杨福东),“山水大餐”作为我的装置作品入选。开始,展场设在圣马丁广场的一个艺术中心内,分配给我的是一层的大房间,王澍在院子里,其它人在楼上。特殊的是我用的这个大房间内部被分为了两半,范迪安希望我用这两个空间做一个作品。我提交的方案是把隔断墙布满镜子,把整个装置连同山石分为两半紧贴在两个房间的镜墙上,在两边房间分别看到的是通过镜子反射出的虚拟但完整的都市,而实际上观众可以想象到的是去掉隔墙才是一个真实完整的城市装置,这样就做到了既是一个作品也是两个作品的效果。作品的名字在策展人的建议下改为“都市山水”。(见图)
 ……(下略)

    《新素园石谱》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行。2008年5月在北京第1版第1次印刷。开本635毫米*965毫米,95千字,定价48元。
    本书作者展望,1962年生于北京,1988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
    他创作的多件观念雕塑和装置作品在国际上享有盛名。曾多次在世界各地举办个展。
    本书在博库书城、当当网、卓越网上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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